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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的门,一人坐在会议桌近门的位置,转过身来,平平直直地看着她,“梁小姐,你好。”他瞧着约莫三十多,接近四十来岁,面容周正,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生意的,但有一种平和沉稳的气质。

    这人,梁芙见过。

    过往演出,他总坐在第一排,中心靠右的第三个位置。她只在演出谢幕的时候,才能有空往台下看一眼,次数多了,就记住了这个从不上台献花,亦不去后台讨要签名的特殊观众。

    骤然于这种场合之下碰见,梁芙诧异,片刻心中乍然涌现的竟是无端的惭怍。

    这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梁芙往名片上瞧一眼,他叫作陆松云,前面缀着一个ceo的名头。

    “作为观众,在台下欣赏舞蹈即可,原不该贸然打扰,请梁小姐原谅我的失礼。”

    “陆先生请坐,我给您斟茶。”

    梁芙少有给人端茶倒水的时候,连茶水室里茶叶放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是经人指点寻得了半罐云雾茶,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她奉上这盏茶烟缭绕的热茶,在陆松云对面坐下,双手交握放于会议桌上,难得的忐忑,像是疯玩一暑假忘了写作业,面对老师盘问的学生。

    显然是陆松云吩咐过,并没有人前来会议室打搅。门开半扇,门外寂静,这个时间,演员都在练功房吧。

    陆松云喝了一口茶,便将那茶盏放下,仿佛也只是在履行程序一样,“梁小姐,不跳舞了吗?”

    “……跳不了了。”

    “那真是遗憾,我等了两年多,一直在期待梁小姐重返舞台的那一天。”

    “抱歉,让您失望了。”

    陆松云看着她,神色里有几分遗憾,但并不咄咄逼人,“原谅我再多问一句,是完全无法登台,还是……”

    “陆先生最喜欢我的哪一出剧目?”

    “我是俗人,大抵还是最喜欢《天鹅湖》。”

    “起码《天鹅湖》,我跳不了了。”梁芙坦然道,面对这样一位真诚的观众,她无法不坦然。

    “或许,梁小姐考虑过试试别的舞种?”

    梁芙摇头,固执地说:“不是芭蕾,就没有意义了。”

    陆松云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在说,年轻人总是容易将话说得绝对。但他是有风度的人,不会擅自指导他人的人生,“我听说,梁小姐在团里当老师。”

    “是,您要会面的谭琳,就是我的学生。”

    陆松云缓缓摇了一下头,“谭琳的演出,我也看过,虽然你是她的老师,但你们的风格并不一样。请原谅我说得直接,我无法欣赏她目的性过于强烈的演出风格。今年,我照旧还会赞助,但明年的情况我无法保证。没有梁小姐的舞台,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梁芙让这句话弄得喉头发梗,“……我理解您。谢谢您这些年的支持。”

    陆松云站起身,那盏茶还在飘着浅浅的热气,“工作缠身,我就先告辞,不和谭小姐会面了,请代我向她致歉。”

    梁芙将陆松云送到楼梯口,他走在前,又突然转过身来,“离开舞台,梁小姐如今过得幸福吗?”

    梁芙几乎是下意识的,立即让脸上堆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我已经结婚了,现在很幸福。”

    陆松云瞧着她,依然是那样平平直直的目光,她却在一瞬间无地自容,笑容快要挂不住,勉强支撑才没让自己目光闪躲。

    陆松云的车在停车场,临上车前,陆松云说:“愿我们下次重逢,你在台上,我仍是你的观众。”他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薄薄的信封。

    等陆松云的车驶远了,梁芙将那信封拆开,一张泛着黄的纸片。

    脑中立即响起那一年谢幕时的掌声,想起那时脸上的汗水滑落滴在锁骨上,舞台灯光耀眼,她看向座无虚席的观众席,因喜悦而心脏涨痛。

    那是她十八岁时首演《天鹅湖》的门票,让人细心地珍藏了八年。

    傅聿城下班,去舞团接梁芙去梁家吃饭。

    傅聿城瞧出梁芙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似在勉力应付这喜庆气氛似的,连送给父母的结婚纪念礼物都落在了办公室。

    回去车上,傅聿城伸手,将她的手指轻轻一捏,“怎么了,看你好像今天兴致不高。”

    梁芙别过头,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没有,今天有点累。”

    傅聿城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松开她的手,握紧了方向盘。

    寒流侵袭整天,窗外是呼呼风声,衬得车里更静。

    到家,他们洗漱之后就睡了。

    傅聿城睡到半夜,无端惊醒。伸手往旁边一摸,被子里是空的。

    他把手机捞过来看时间,未解锁的屏幕上有一条提醒,他偷偷关注的微博小号更新了。

    点进去看,两小时前发布的微博。

    那个不开心的孩子,不再执着,把那千疮百孔的沙塔一脚踏翻。

    她终于放弃委婉,直接了当的一句话:“这可能不是我要的生活。”

    如果有一瞬,傅聿城觉得人生荒唐,大梦一场,殊无意义,那一定就是在此刻。

    早在半年前,当他站在高楼上,远观那不能被证实的一幕之时,他仍然觉得,不必捕风捉影。

    看到她小号发的内容,亦觉得人人心中都有一座孤岛,倘若她不信任他,也不必一定要对他倾诉。

    人皈依宗教,不苛求他所信仰的神,一定要予以回应,倘若他已决心奉献血肉,肝脑涂地。

    可是,他的神,或许并不需要他的供奉与信仰。

    后半晚,傅聿城几乎在凌晨时分才又睡着。

    他被一种温柔又湿润的触感弄醒,微明的天色透过绉纱的窗帘,泛着雪色的洁白。

    他掀开被子,梁芙攀上来。发丝垂顺,落在他颈间是细碎的痒,她眼有桃花意,低下头来,把吻覆在她唇角。

    她轻声笑说:“傅聿城,我们生个孩子吧?”

    傅聿城把眼闭上,伸手轻轻将她一推。

    她要做什么?还要用什么样的把戏来捉弄他?

    他已经不懂了。

    梁芙一愣,似有些难堪于自己被拒绝,片刻却又笑问:“你觉得不好吗?”

    “生了小孩,你还有空养吗?”傅聿城缓缓睁开眼,看着她,眼底一片平静。

    她还要再说什么,傅聿城已经不想再听了,翻个身从床上爬起来,走去阳台。

    窗一打开,狂风夹着凛冽寒意扑面而来。

    原来是真下雪了,远近覆白,一种彻彻底底的冷与干净。

    在傅聿城看来,那个落雪的冬日清晨,该是他们关系的句点,但谁知,他们此后竟然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半。

    很难概括那一年半之间无尽的琐碎,但也很好概括,因为那大抵是貌合神离的最佳写照。

    窥见她夜半发布的真实心声之后,他终于接受自己满腔热血是泼向了冰天雪地的事实。

    但要将日子过下去,那又有什么的难的?

    就像小说里写,婚姻里时间久了,红玫瑰成了蚊子血,白玫瑰成了饭黏子。梁芙生性热烈,该是朵红玫瑰。

    倘若剔除了爱情,那摊留在墙上的蚊子血,除了觉得刺目,也就不会对他产生分毫影响了。

    他唯一不解的是,梁芙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却还将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持续了一年半,而且加倍地将自己往贤妻良母这模板里套。

    她似在固执维系旁人眼中的美满姻缘,甚至连他配不配合,也不那么在意了。

    如今看来,多敬业的演员,也有演不下去的时候啊。

    山穷水尽,她终于提出离婚。

    “就到这吧,我也不能一直犯贱是不是?”梁芙望着他,渐渐理出个笑,她眉眼弯弯,话却是笃定。

    傅聿城看着她,一瞬间惊讶于自己竟也有百转千回的心路历程。

    他也笑出一声,“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不同的见解。不过这不重要了,我先纠正你一个问题。”他咬着烟,一本正经地说:“当时这房子是在领证之前买的,是你的婚前财产,你想净身出户,恐怕不行。况且,犯了错的人才会净身出户。你犯错了吗?”

    “犯错了啊,错在现在才跟你提离婚。”梁芙笑说。

    傅聿城觉得挺奇怪,她现在这样针锋相对牙尖嘴利的模样,他反倒觉得顺眼。

    “晚不晚都一样,我承诺过。”傅聿城手臂用力,搂着她向自己靠近一步,他低头去看她的眼睛,她却别过目光避开了。

    “落子无悔。所以协议我肯定不会签的。”

    梁芙笑了笑,“我恩准你不用履行承诺了。有空的话,我们去把离婚证办了。”

    “不办。要不你跟我分居两年,再去起诉离婚?让邵磊帮你打官司,不收你钱。”傅聿城话里几分揶揄。

    梁芙情绪快要绷不住,不愿再和他纠缠,将人推开,转身进屋,片刻,把那自己已经签过字离婚协议书拍在饭桌上,转身回卧室去收拾东西。

    傅聿城跟进来,把她手一捉,“这是你的房子,要走也该我走。”

    梁芙挣扎一下,没挣脱,便眼看着傅聿城从储物间里拖出一只行李箱,动作利索地收拾出几身换洗衣服,再去书房拿上笔记本、重要证件、文件等等。

    他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搁在玄关柜子上,“我找到住的地方了,过来收拾剩下的东西。”

    梁芙站在餐桌边上,也没说好与不好。

    傅聿城等了一瞬,也就拉开门走了。

    门阖上一瞬间,梁芙眼泪便克制不住,她瞧见傅聿城的烟盒还搁在餐桌上,把它拿过来,抖出一支点燃,吸得很快,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最后一年半,她越用力证明,越更快被证伪。

    她费心营造的幸福婚姻,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四处漏风的筛子。

    她从来能掌控一切,亦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此刻无能为力。

    屋里少一个人,立即就显得空旷。桌上的花还沾着水滴,洗碗机仍在轰隆运作。

    从来没有想过,决裂并不激烈,是这样琐碎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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