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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不提江潮三年前他以重伤之身,孤骑单行千里,连骗带诈也要跟着林杉来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后来的三年时间里,类似的事情他亦做过不少。

    为此,林杉当然也动过怒、施过罚,但直至如今也没有真把他绑了扔回京都,这或可从侧面证明,林杉也许会接受他的建议。

    然而事态的实际结果并没有这么顺利。

    江潮的话刚说完,林杉的脸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并未出言斥责,只是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平静说道:“匪寨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该杀的杀,该缴的缴,都办妥了。”江潮恭声回禀,半个字也不敢再提刚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禀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关于出发与返回的时间记录。

    林杉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淡淡地道:“把录事册留下,你们便都散了。距离出发时间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了,你们抓紧时间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阶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斗胆一劝,也只会是徒劳无果。

    江潮只依言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子,但并没有递到林杉手中,只是搁在屋内桌上,然后就告辞离去。

    屋内只剩下陈酒和吴择两人,林杉一直微微绷着的肩膀松缓下来,压抑着又咳了几声,到了这时才向吴择问了自己的病况。

    夜里身上忽起高热,这算是已经见惯不怪的旧症了。

    林杉自己对此倒并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陈酒的手,以示安慰,温言说道:“我这只是小恙罢了,虽然来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总这么熬心伤神,对身体大为不利。我看着也担心。”

    陈酒从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只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再次确定之前的高烧果然退了,她才又轻吁一口气。柔声说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里突起热病。但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将要去的地方那么远,又是一路坎坷,连休息时间可能都无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听出来了,你也在变着法式劝我。”林杉放开了陈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风寒罢了,岂可因此改了军令。”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解任御医吴择这时干咳了一声。为了缓和屋内有些紧张的言谈氛围,同时也是要表达自己深思熟虑过了的建议:“不若让吴某同行一段路吧,这样大家都能求个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里全部女婢不可跟随,计划之中也将吴择排在外头。大约还是跟军机保密有关系。

    征收川西乱象,从练兵之始,对京都那边都将消息压得极紧。何况他这边离北国这么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担着防范监视北*方可能意图搅局的动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无关战事者全部会被排除在外。

    所以林杉在听了吴择的建议后。虽然没有立即拒绝,但这不表示他就同意了,他只是沉吟着道:“老药师走之前已经留下的足备的常用药剂,我的体质变成怎样,他比谁都看得透析。”

    这话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显了。

    “吴某的医术与老药师的确差之甚远,不过。吴某这次请行,其实为你治疗倒是次要目的。”吴择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徐徐又道:“你是不紧张自己的身体,可你的那些下属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心里都压着焦虑,我与你同行一截路,只当是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得了这话,林杉神色一动,终于点了点头。

    吴择亦是暗暗松了口气,接着看向陈酒,又言:“吴某也要劝陈姑娘一句,你大可不必过于忧心。如今林大人的体质虽说是较为虚弱,但这风寒之症也并非多么容易就能缠上身,今天这样的异状,说到底其实得怪吴某,昨天早晨脾气倔上头,实不该拖着林大人在松荫下耽搁太久,这才招致风寒侵体。然而凭林大人身边那些侍从们的办事素质,断然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吧。”

    陈酒闻言微怔。

    林杉则失笑说道:“吴医师言过了,昨晨也是我自己迟钝了。不知道照顾自己,以至于连累别人,实是我的过失。”

    吴择哈哈一笑,然后敛容说道:“总算也让你自己承认了一次。”

    林杉恍然明悟过来,自己被人小小地摆了一道,但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心里备着的话既然已经说尽,目的也达到了,吴择便不准备多逗留。他不是个愚人,知道眼下陈酒一定有许多话,还待与林杉独处倾诉,多一个人在这儿只添干扰。

    伸指再次叩诊林杉腕脉,随后又叮嘱了几句,吴择便拈了个准备行程所需的由头告辞了。

    陈酒站起身送吴择出屋,而等她转身回屋时,就见林杉已经披衣下床,坐到了桌边,拿起刚才江潮留下的那本录事册,正在仔细翻看。

    陈酒知道林杉又在为公事劳神,若在以前,面对这类事她绝不会干扰,但今天情况有异,她忍不住劝阻:“现在这个时辰,正是夜里湿寒气最重的时候,你得休息,不能再熬了。”

    林杉依然目不转睛盯着手中录事册扉页的文字书录,对于陈酒的劝说,只是随口应道:“不碍事,民困紧要。”

    陈酒想了想,又道:“那你到床上偎着被子看。”

    林杉摇了摇头,目光从录事册上移开,看向陈酒说道:“酒儿,帮我磨墨。”

    陈酒不再多劝什么了,依言从柜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摆上桌,她负责磨墨,林杉则在洗笔铺纸。

    林杉的字笔画细瘦,并不能称得上俊秀飘逸,但胜在书写速度超乎常人的快速。仿佛他自己也是不怎么追求字体之美,只当书写是一项本领,只求效率。

    一砚墨汁,三张宣纸,铺满整张桌面。白纸黑字,整齐却又隐现狂野的墨迹。直至搁笔,首写的那个字还尚未干透。

    站在桌边的陈酒不可避免看见纸上书写内容,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叹道:“真的难以想象。一个匪寨竟可劫掠这么多财物。”

    “越穷越抢,越抢越穷,早些年连京都也是这个样子。”林杉虽然对陈酒闭口不言西川的事,但对于此刻桌上摆的这件公事,他倒并不隐瞒,并且还略作了几句讲解,“只是旁观这匪寨的规模,不难推敲,沙口县衙对此应该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敷衍行事。不过,凭一县之武力。对上这样的地霸,也是难做。”

    陈酒疑惑道:“县衙武力不够,还可以往上报都郡府求援呀。”

    “问题可能就是出在了这里,县衙里定然存在匪寨的接应人,这样一来。恐怕就连一县主官也不敢擅自动作。”林杉话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会儿,再才接着道:“这些贼匪怕是也没料到,会碰见我这样敢先斩后奏的人。然而地方上的安保问题,还得形成一套秩序章程去管。我这么做就有些像老药师施药,治效倒是快,但不够稳定温和。”

    陈酒眼里的疑惑更深重:“官贼一窝,县衙岂非形同虚设?”

    林杉缓言解释道:“贼、官、兵。皆生于民,连贼都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绝了,没有直接把匪寨建到县衙里去。换个角度看待此事,治理匪害,也需要调和为主,杀止为辅。昨夜因为我的一个命令。杀了几十个流寇,也等于是拆散了几十人户。如果前朝的连坐制没有在新朝被废止,昨夜之事牵连的可达上千人。百姓们寄望官府公正为民,但并不乐见这般铁血手段。前朝盛行连坐制时,民间上呈的案件反而少了。多数百姓宁愿忍屈受辱,指望大事化小,却间接使得有些罪恶糜烂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这样积累起来的民愤,哪是一个杀字止得住的。”

    陈酒忽然心生感慨,轻叹道:“即便做一个地方小官,每行一事都有着这般多的思虑顾忌。”

    林杉扫了一眼桌上铺开的三张墨迹待干的纸,淡然一笑,说道:“所以剿灭山寨的善后事宜就扔给关北郡府好了,懒得再管。”

    “你早该这么想了。”陈酒望着林杉的眼神渐渐细柔起来,“你偶尔能懒散些,便能多些闲暇。”

    林杉若有所思地道:“等闲下来,倒又不知生活的趣味了。”

    陈酒目色一动,脱口即道:“你还有我。”

    林杉微微怔神,时隔片刻,他脸上露出冰消雪融的笑意,向前伸出一只手:“来。”

    陈酒站起身走过去,眼里迟疑神色一闪而过,然后她就施施然坐入他怀中。她尽可能表现出坦然自在,可是双颊还是止不住飞上两团嫣红。

    自从离开京都东风楼,陈酒便舍弃了往昔惯用的脂粉浓妆。起初是因为心系林杉的伤病,怕那脂粉香引他不适,如此生活了两年,后来倒是她自己习惯了这般的素面朝天。

    可是,能将欢场手段耍得无比娴熟的她,几乎忘记了,女人能使男人真正心动醉情的,往往就是这若有若无、自然清新的体香。

    嗯……还有些许酒花香气。

    虽然陈酒知道,现在的林杉体质有些变了,经受不起醇酒香气,所以她每次出入自家开的那间小酒坊之后,都会仔细沐浴一番,但只要有一丝酒香保留下来,此时此刻却恰好催化了两人之间的情愫。

    林杉低头靠在陈酒肩上,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那如光滑绸缎般浮升丝缕芬芳的乌发中,低语道:“有你真好。”

    这一刻,陈酒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融化了。

    可能是因为想到这样的幸福很快又要因为两个人的离别而割舍,哪怕这离别只是暂时的,她的心里又绞出了一泓酸楚滋味。

    “若能一直这样,该是多好。”同样紧靠林杉肩头的陈酒心里忽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在他耳后脖颈上轻轻啄下,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肩头一颤。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一次成功的撩拨。

    但她却没能顺利收获期望得到的果实。

    她的这主动亲近,的确也敲动了他心里的防线。当他自她肩膀一侧抬起头,目光向她注视时,他的眼里也多了一泓如融化了似的暖融之意。

    然而他的温柔还来不及降临,就被一股咳意击垮冲散。

    林杉忽然偏头至一旁。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陈酒心里刚刚蓄积起来的柔情顿时也被这撕心裂肺般的咳声扯碎,她双手有些慌乱的推揉着林杉胸口,但好像并不能起到丝毫良好作用。她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并不烫。但触指一片细密汗湿。

    她慌神片刻后才想到从他怀里挪开身,以减轻他的负担。但她料不到自己刚刚站起来,他的情况似乎更糟了,咳得背都蜷了起来。

    “三郎!”陈酒有些神智失措地唤了一声。

    以前她也不是没见过林杉伤病沉重的样子,刚到北地的那半年里,林杉几乎每天都在生死线上徘徊,那时她也未见像现在这样方寸大乱、意志空白。

    直到林杉的咳嗽声渐渐抑止,她才算恢复了些许理智,当即喊了句:“我去请吴先生来。”便要朝外头跑。

    不料她才刚转身,还未来得及迈出半步。她的一只袖摆就被身侧探来的一只手握住。

    跟着咳得沙哑了的声音传来:“不必。”

    陈酒愣神转身,就见林杉喘息着又道:“咳上一阵……也就好了……”

    看着他的额头冷汗如雨,连额角的一簇头发都已被濡湿,她心疼得秀眉蹙起,急忙又退了回来。从袖子里取出丝帕,仔细替他擦汗。

    汗湿拭尽,整块丝帕竟都潮软了。

    陈酒把手探进他垂着的衣袖里,握了握他的手,手指还是如往常那样不太暖,但手掌是热乎的。

    “还是回床上躺着吧!”陈酒再次劝道,并且她这次劝说的语气虽然柔和。但实际上言语间不再给林杉留有选择的余地,“事儿都做完了,余下的我来收拾,你偎在被子里看着,我有什么没做好的,你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而面对这一次陈酒颇有些强势意味的劝阻。林杉倒没有再推拒了,此刻他也确实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又有些反复。

    陈酒扶着林杉坐回床上,刚替他掖好被子,就听他压抑着气息说道:“酒儿,我想喝些热的。”

    陈酒这才恍然记起。林杉自从昨天下午在躺椅上睡着以后,直至此时水米未进……她不禁在心里连声责怪自己太大意。同时她再次心生烦扰,只觉自己最近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情绪不时失控,心神游走得厉害。

    就在这时,她听林杉又补充了一句:“白水就好。”

    陈酒知道他之前身上突然高烧起来,现在虽然退热,一定口干舌燥得厉害,但除了去厨房烧开水,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再吃些粥吧,我去煮,很快就好了。”

    “不必了,吃不下。”林杉摇了摇头,“你别去得太久。”

    陈酒怔然“哦”了一声,直到走出门外,她才有些迟了的意识到,他那句话里可能包含的第二重意思,柔肠辗转,无比受用。

    目送陈酒出屋,林杉磕目等待了片刻,直至门外那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忽然睁开眼,推被起身,趿了鞋走到床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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