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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迟疑了片刻,她就松开一只攥着老旧酒壶的手,伸出一根食指隔着三步距离指向廖世的上腹。指尖的稳定证明她这一指并非随意,而是果真瞄准了什么位置。她悠然开口说道:“中脘、或是建里,选一个吧。你这么瘦,要你将喝下去的吐出来,只需要一拳,费不了多少劲。”

    “贼女子,你不会是准备来真的吧?”廖世双瞳微缩,神情讶然地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又轻松笑了起来,觉得陈酒是在唬她,便又微微摇着头说道:“你也就会口头上那一套,哪能真正动手起来呢?”

    “不会啊,我学了快一年了,常在林大哥身上试触,捉穴已经很准了。”陈酒说这话的同时,又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林杉,就见他眼中刚才流露的那种游离神色已经消失,被一丝浅笑取代。

    虽然她知道那微笑不是专属于她,但她还是觉得心中一暖。

    ——如果我爱的人还没有完全爱上我,那么我仍然爱着他的一切,哪怕他的安好、欢喜都与我无关。

    睁大双眼望着身侧之人,眷恋了一会儿他脸上的微笑,终于才再将视线挪到那毒舌干瘦老头儿脸上,陈酒就接着说道:“不过,虽然我捉穴已经很准了,但吴御医也说过,捉穴是个大学问,如果换一个体格与林大哥迥异的人来,再让我捉穴,我就又不会准了。就比如说像廖叔叔这样的体格,明明是一个成年人,身形却如小孩子,对捉穴初学者应该是一个极大的考验,真想立即试试啊!”

    廖世连忙环臂于腹前,挡住被陈酒的视线牢牢锁定的那两处催吐穴位。他微耷的唇角动了动,终于没有当着陈酒的面说什么,而是径自转身朝外走。

    走出门外。才听见他如喃喃自语一样重复着的两个字传了进来:“疯了、疯了、疯了……”

    林杉看向陈酒,略微扬眉说道:“你玩得有些过了。”

    陈酒却俏皮的扬了扬嘴角。笑道:“其实廖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可为什么我所听过的对他的传言都是贬低,或者诋毁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我一样,不争他的口无遮拦。有的人不怕刀剑割肤之痛,但却非常计较言语上的创伤。口无遮拦有时候比做事没能力更能害得自己失大过得。”林杉感慨了一声,又道:“不过,廖叔叔似乎两面都占全了。除了容易出口伤人,他擅使毒。早年也伤过不少人。同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药道,对于救死扶伤之事,人们普遍只重视结果,治好了就是医术高明,反之则是庸医歹毒。不过,普通人实在没有研究医技药理的需求,这也算人之常情吧!”

    陈酒挑了挑淡而细的眉毛,忽然说道:“看来廖叔叔的选择是对的。如果我是一位医者,可不论我治活过多少人。哪怕只失手一次,就要推翻全部的功德,还要头顶恶名。我也会厌倦。”

    “医学要进步,总需要有人为之牺牲一些利益。”林杉微微摇头,缓声说道:“这世上几乎没有能坐享其成的事,哪怕一个富家子弟继承了家族产业,若不继续努力创造一些新的东西,再大的家业也会走退路。只是若选择了医道,事涉人命安危,便变得复杂起来。作为一名医者,许多时候都会身处不能选择的环境里做出选择。”

    “你是又想起了十多年前。廖叔叔被严大爷领到宫中,然后治死前朝太后那件事?”陈酒望着身侧之人。慢慢说道:“听你提过一次这事后,我也常想。如果没有前朝太后那件事,凭廖叔叔的本事,可能早已享誉京都了。前朝那个老祸害,泼人脏水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

    “乍一看是这样,其实也不尽然。”林杉淡然一笑,接着说道:“前朝太后的事虽然给廖叔叔扣了一顶污迹帽子,但人心何貌、历史如何改写,还得看当世之人。你只是听我提过几句,却是不知道详尽的。如果没有前朝太后给廖世试手,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可能就是二皇子王泓了。”

    陈酒闻言顿时愕然失语。

    林杉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他就抬了一下手,示意不再细谈。

    沉默了片刻,林杉忽然唤了一声:“小酒…”

    微微垂着眼眸,似乎在思酌着什么的陈酒闻声抬起眼睫,就见林杉望着她说道:“廖叔叔刚才说的话也不是全错,最近你的确有些变了,像‘老不死的’‘老祸害’这类粗鲁称呼,你以前从来不用的。”

    “我知道,你也从不会说这种话。”陈酒挑了挑眉,“是不是怕我累你名声?”

    “那倒不会……”林杉思酌着说道,“一来你是小镇街头卖酒娘,这些话八成是从你那酒坊隔壁卖羊杂的屠户家婆娘学的。二来你非我的内人,你学成什么样子,就连我的下属都不会把你思及我身上。”

    此时室内再无别人,陈酒不用太维护表面情绪,她终于能将心底里的不乐意情绪喧于口头。

    “廖叔叔的话真没说错,你果然就是在嫌弃我了。”陈酒说罢,还攥起小拳头捶了林杉的胳膊一记,但下拳劲力极轻,打人是假把式,娇嗔之姿却极为生动。

    林杉丝毫未偏避那粉劲一拳,还有些微的晃神,不知是因为他今天嗅了太多陈年酒浆的馥郁香气,被大剂量药物连耗两年而变得很脆弱的体质醉了,才会出现某种错觉……还是,他第一次发现身畔女子最能敲开他心扉的美好?

    然而这种恍惚间的美好感受并未持续太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林杉因为药物损害而致使听觉变得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敏锐,那脚步声虽然离门口还有数十步距离,他却已经听见了。

    领着严家小公子严行之来到饭厅门口,侍卫便止步于门外。

    严行之缓步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只信封。

    “晚辈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思索了良久,仍不成句子……”严行之犹豫着双手平平托起信封,递向林杉。“林叔叔是不是可以帮晚辈看一看,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好。就抹去吧。”

    “是家书,就不会错一个字,包括写错的字也是对的。你真正的家人,能从你写的错别字里读出另一重言语。”林杉接过信封,凭手指触感,只觉得这封信过于薄了。但他没有对此表示什么,只是平静而认真地接着说道:“你非科院考生,我也非主考官。决计不会看你写的家书。”

    这话说完,他就走到那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茶案边,将信搁下翻转到背面,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铁盒子,一支火折子。打开盒子从里面剜了一团火漆,再吹亮火折子,将火漆烧化滴在信袋的封口处。

    这时林杉又问道:“你有能证明自己名字的印章吗?”

    林杉的这一套封信的动作太果断、太快,严行之根本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闻言只是愣了愣神。

    “那就直接摁指印吧。”林杉并未多作等待,那火漆一凉也就发硬了。

    严行之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再多作表示,依言在还比较软的微烫火漆上用力摁下自己的大拇指圆纹。

    “林叔叔百忙之身,却还要为晚辈的一封家书。行鸿雁之劳,实在令晚辈愧颜。来日若有机会,晚辈必然登门致谢。”临别之际,严行之深深一揖,言语间极近名门惯成之礼敬。

    “片纸之轻,举手之事,何言功劳。”林杉含笑颔首,然后目光一指茶案上廖世的那只外表破旧的药箱,接着又道:“药师决定带你回他那师祖山门。在你看来只是一句话、一个决定,但他要面对的是双重的压力与危险。你一路上也要好自珍重。”

    “多谢林叔叔良言叮嘱。晚辈谨记了。”严行之再次揖手,然后就要去拎那药箱的带子。

    这时一旁的陈酒忽然唤了一声“稍等”。然后一溜小跑去了后堂。片刻后她就又一路小跑回来,手里的那个灰色陶制酒壶不见了,但却多了一个老葫芦掏空后做的酒壶。

    “这老酒开了封泥就不好置了,给药师带上吧,他喜欢这个。”陈酒递出了老葫芦,等严行之接下,她又摘了挂在肩侧的褡裢,递上又说道:“这是我做的一些肉脯,都是用上好香料卤炼过的,顺酒下喉最好不过。”

    “谢谢酒……姨……”严行之欣然接过老葫芦,差点就把那个“婶”字给带了出来,临着字韵溜出口时,又被他强扭成了一个“姨”字,听着语感有些古怪。

    严行之虽然极为年轻,但像他这样涉世较浅的人,观事不会惯于去思考一些琐碎可能,而比较能直视事件本质。三年前他追随廖世混在林杉北行的队伍里,一路走来,眼前这个叫陈酒的女子是怎样细致入微照顾林杉,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即便林杉不知因何缘故,一直还未对陈酒做出什么承诺,但在严行之看来,此时要不要某句话,对于某件事能不能成,并不会构成改变性的干扰。

    然而通过在北地这三年里的相处,严行之虽然很敬佩林杉的为人,但这个年长他一辈的男人毕竟与严家没有亲系上的关联,他还需要守后辈之谦德,所以即便他心里认定了这件事,在林杉本人还未正式发话之前,他是不好张扬说些什么的。

    陈酒听着严行之略微古怪的说话语气,有些误解了他的心绪,似突然想起来点什么的从背后变戏法般摘出一个锦袋,微微摇晃着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当然也不能忘了严家小少爷最喜欢的桃肉果脯了。只是这边的青蔬水果都卖得格外贵,而且有银子也未见得能买着,便只做得了这四两果脯了,可不是酒姨小家子器呐。”

    林杉在一旁轻声说道:“路远无轻担,不能再多带了。”

    此时的严行之已经是眉睫微颤,眼眶泛起一层潮气。除了因为眼前这送别他的两个人,在他待在北地的三年时光中,以两种方式从未疏漏过对他的照顾,此时感激之情一齐浮上心头。令他胸臆中难舍情绪几近膨满;还因为,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说那句话了……

    规矩、斯文……有时就该去他妈的……

    严行之忽然朝门外狂奔……

    然后两句话从他那左身侧翻斗着药箱、右身侧跳动着老葫芦的背影里传来……

    “林先生,与她在一起吧!”

    “你们在一起。改天小子来报恩时,也好不用登二处!”

    屋内两人皆怔住。

    门外的严行之直到跑了老远。脚步才慢下来,然后遥遥回头一顾,咧嘴弯眉,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睹见那因为距离较远而有些模糊了的脸孔,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里的晴天如洗,一直只是站在屋内行目送礼的陈酒忽然也觉得心臆如晴空碧洗。从老到小,以及那些从外至内行走这边比较熟的武将,无不都表露出某种期待与提前的祝愿。差只差身边之人的最后选择了。

    陈酒朝身边的林杉看去,就见他遥望着门外某处,视线大约还是落在了严行之跑走的路径上,沉默着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出神。

    她望着他思索的样子,此情此景令她差点按捺不住的要问他,是不是在考虑那严家小少爷临走时似乎豁出全身力气吐露出的建议。

    但她动了动嘴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打住了这个念头。

    因为珍视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包括与他并肩、对坐、相顾、共语的每一刻,她很早就对自己立定了几项自律的规矩。其中用到频率很高的一条,就是轻易不要打断这个男人的沉默思考。

    林杉很快将精神从那短暂的思虑中剥离开来,毕竟严行之的话只是令他略有触动。还构不成多大的心潮波澜。

    看见陈酒似有等待的目光,他只是温言说道:“你要不要去送一送他们?”

    陈酒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摇头说道:“我就不去了,刚才对廖叔叔说了那些不敬的话,他该有些烦我了。”

    林杉嘴角牵着一丝笑意,慢慢说道:“我见过许多的医者,极少能有他那样数年里锲而不舍只为一件事的人,所以他其实是一个极难生烦的人。”

    陈酒忽然好奇问道:“你也不烦这样锲而不舍的人,哪怕他身上有比锲而不舍的珍贵品格可恶数倍的缺点。是么?”

    “是……”林杉才回答了一个字,他就仿佛觉察出。陈酒的这一问里头,可能包含了两个人的存在。一个是廖世。一个是她自己。

    他脸上没有继续那思索的表情,但却沉默了。

    陈酒轻幽叹息一声,目光无意间掠过茶案上那封烙了火漆的信,然后就记得信旁的位置,搁过廖世的那只虽然外表破旧、但内里置设极其丰富整齐的药箱子。

    “其实你才应该去送一送他。”略作迟疑后,她再开口,已经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了,“药师从不会遗落他的箱子,他这是在提示你去送他。”

    “不,他是在提示严行之。”林杉淡然笑着说道,“他若先走一步,将药箱也一并带走了,严家小少爷怕是要疯了一样寻他去。仓促之中,难免会漏失了什么,譬如把家书丢了,把你的那壶五十年老酒原浆丢了。”

    陈酒笑道:“你是说药师等着他的小跟班药童替他扫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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