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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疾不徐,他没有回头看薛情,这一始终背对着对方的姿势,正表明了他对其发自内心的轻慢:

    “一个在这一代圣女之争中的失败者?一个连自己丈夫与儿子都保护不了的可怜虫?一个最终甚至无法保全自己名字与面孔,需要从脸到性格都被那些释天教的大祭师整改的……木偶?”

    傅听欢疑问道。

    然后他终于转了身。

    他施施然来到“薛情”身前,以指尖抬起了对方的下颚,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那样冰冷而又戏谑的笑意从“薛情”的脸上传递到了傅听欢的脸上。

    这样的笑容曾是傅听欢母亲,这一代圣女所独有的笑容。

    当“薛情”做出来的时候,这种笑容似乎总显得有些僵硬与迫切;而当傅听欢做出来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轻如云烟、漫不经心。

    只因这只有发自内心的无拘无束,离经叛道,方才能够展露的非凡风姿。

    傅听欢的手摸上了“薛情”的脸,并不是他与萧见深之间的那种细腻情感。他只是在细细摸索着,摸索对方脸上的每一个凸起与凹下,他说:“论起理来,我大概还得叫你一声姨母,可惜……”

    这一代的释天教圣女名叫薛情。

    薛情有一个孪生妹妹名叫薛意。

    那是属于傅清秋的时代了。

    那是一个薛情,一代妖女,一人之风华足以压过同时期所有新秀之辈。

    这是释天教的骄傲,也是释天教的耻辱。

    因为薛情碰见了傅清秋。

    这是薛情的缘,也是薛情的劫。

    所以释天教的第一圣女变成了第一个叛教的圣女。

    所以当年纵横南疆风华绝代的女人僵死在中原一个封闭庄子的病榻之上。

    那是一个已经不需要再回顾的过去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

    什么浴火重生,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傅听欢站在薛意面前,他的唇角带着薄薄的笑意:“你方才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见深?……呵!”

    “萧见深有萧见深的天下要去保护;我有我的江湖可以畅游。”

    “你要毁了萧见深保护的天下,于他,我自然不可能与你相干;你要毁了我自己呆着的地方……于己,我又怎么可能与你相干?”

    “这世上啊,大凡越愚蠢者,越觉得自己睿智无双,算无遗策。”

    薛意从傅听欢开始说话之后就不能动弹!

    自释天教出来之辈都是娴熟医毒之辈,薛意如何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傅听欢控制住了?但越是这样,她心中的毒汁越泊泊涌出。

    只听她咬牙切齿道:“傅听欢,你与你母亲那贱婢一样——”

    “但你却不得不被整改成贱婢的模样,岂非可惜可怜,比贱婢更贱?”傅听欢笑道。他此时已毫不生气。他会在薛意面前踢破这中间的种种玄机,难道还会再留薛意一命?

    薛意也知自己绝无幸理,她猛地抬头,目露恶毒之意:“你必将与你母亲一样!薛情当年何等风采,最后枯如老妪,悲惨而死!你今日在我面前侃侃而谈,来日有的是新人在你面前侃侃而谈!你甚至不是一个女人,不能为萧见深生育子嗣,你拿什么来叫这天下共主为你守身如玉?!”

    “他昨夜误会你根本不知你为他取出体内蛊皇而连中春蝉蛊与失魂香,身躯麻木口不能自主言语,他如此待你又能一走了之——”

    “等到来日,他就算明知误会了你,也能如此待你,再一走了之!”

    “你永远只会有你母亲一样的,比你母亲更惨的结果——”

    傅听欢漫不经心的神态终于起了些许变化。

    他的视线落在薛意身上,这视线就宛若刀剑一样在薛意脸上与身上寸寸凌迟。

    而后他的神态重新恢复了漫不经心。

    他心平气和道:“你知道什么东西?”

    “萧见深能这样对我,因为我乐意让他这样对我。”

    这千般思量万般情愫。

    这万种权衡千种顾忌。

    全遮拦不住那一句“我乐意”。

    xxxxxx

    萧见深回程的这一路走得一点都不平静。

    每经过一个城池,每经过一个山涧与江流,总会有人阻拦在他的身前。

    此时已没有了任何话语,他们冲上来,然后是刀与剑,是血与尸体。

    如果说这些刺客哪怕再多十倍,也不能叫浪子脚步稍旋的话,那么一城一城,一县一县,一村一村渐渐出现了活死人之征兆的百姓,却让萧见深的脚步快不起来。

    这世上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死去,也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周围的人慢慢死去。

    这样的压力与残忍,足以逼疯任何正常人。

    萧见深此时刚从腥风血雨里穿行而出。

    他手中的破日剑上,身穿的衣服上,全都沾满了血与碎肉。

    他驻足停留在被封锁的城门之前。

    明锐的视线可以看透街道的远处,看见那些关节僵硬,一步一顿的行人;聪敏的听力可以听见那些被重重屋舍与空气阻拦的声音,那是绝望之人心底的呻/吟与哀嚎。

    守在城门口的兵丁一看见萧见深就如临大敌,举着手中的长矛喝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此地不可通行,快速速离去,换别的地方走!”

    萧见深收回了自己视线与听力。他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面前这个兵丁之上,目光只在对方身前一看,就发现对方的长矛正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显露出一种更暗更沉的色调;他再四下一看,就看见了在城门的桥洞中,露出了半截鞋尖,就萧见深所站的时间里,那鞋尖一动不动,如死了一般。

    突然有闪电横过星际,这万古长空也被照亮!

    隆隆的响雷随之而来,然后天上开始飘起了雨丝。

    先是一丝一缕的,继而就变成一滴一滴,然后就是一瓢一瓢。

    站在雨幕之下的人很快就被浇湿了。

    那守门的兵丁急慌慌地找着遮雨的地方,而萧见深没有动。

    大雨洗刷他身上的血腥之味。

    他站在雨幕之中,感觉这天上地下,宛若死了一般的静。

    但在这长久寂静之中,又有一只飞鸟扑扇着翅膀的拍击声渐渐传来。

    萧见深抬起了眼睛。

    一只白色的鸽子奋力挥舞着翅膀,击破了仿佛永远看不见尽头的雨帘,挣扎到了萧见深身前,而后一头栽下。

    那是一只军中信鸽。

    萧见深接住这只鸽子,接下了它脚上的信筒,取出其中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出大事,请速归。”

    末尾落款是一个病字。

    萧见深于是转身而走。

    就与他刚才离开傅听欢一样十分平静,一样毫不迟疑,一样不曾再驻足回望。

    xxxxxx

    萧见深回到了琴江城。

    当他不愿意被世间任何事情阻拦的时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能够阻拦他。

    他进入官衙的前一步还浑身湿透,下一步开始,被内力蒸出的湿气已如云烟一样将他笼罩。

    他距离眉头紧蹙坐在书桌之后的孙病只有五步。

    这五步之中,前三步白气云烟一步比一步浓,后两步之中,白气云烟一步比一步淡。等他来到发现了自己而连忙自座位上站起的孙病跟前的时候,他已经全身干爽,不见一丝水痕了。

    他说:“何事。”

    此时情况危急,孙病并不说话,而是飞快将他整理好的一份写的最详尽也最简短的奏折交给萧见深过目。

    萧见深一目十行扫过,已经将所有消息映入脑海。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因江南春蝉蛊大灾而由萧见深盖玉玺批下,从北方调集过来的一大批粮草,在过江之际,被劫持消失。

    但此番不同于当日贡船,贡船虽多,也不过几船;而粮草再少,至少绵延江河数十船!

    这是图穷匕见,终要分出个高低成败的时候了。

    萧见深将手中奏折压下,说:“病生于心腹之中……”

    “陛下当先回朝!”孙病提议道。

    “朕去贡船消失之处。”萧见深淡淡道,“之前的计划一概不变,朕会将所有东西准时带来。”

    说罢,萧见深不等孙病再提第二句话,已经自屋内消失。

    孙病的那句“陛下不可轻身犯险”都已经说了一半了,眼前就不见了萧见深的身影。对着这种高来高去的皇帝,他也只能长叹一声,琢磨着到底要怎么支援对方……但也是这时,他的房门被猛然撞开,守在外边的人飞奔入内,叫道:

    “启禀将军,十万火急,危楼之人就在门外,说带来了遏制春蝉蛊之秘法!——”

    这是同一个时间。

    是萧见深离开琴江官衙的时间,也是杨正阎带着危楼众倾巢而出,将蛊皇护送至琴江官衙的时间。

    萧见深离去的时候看见了那守在官衙之前的一众人。

    他一眼望过去,只见那些人列了一个方阵,像是不信任着什么,也像是保护着什么。

    他没有停留,一步都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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