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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锋利的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强韧的弓身几乎没有弯折,三支箭从弓部中央滑出,水一般的弧度。傍生拉弓的右手还保持张开的姿势,冷若冰霜的面庞浮现一丝阴霾。

    他紧紧皱眉,盯着远处落在地上的箭,表情非常不满。

    箭是最好的箭。顶端由堪比钻石硬度的原石打磨而成,可穿山而过;箭身是长在雷霆附近的神木树干,木料日夜经受雷劫洗礼,不散不灭,不焦不断;弓则不必多提,折星弓,一挽弓,有开天辟地的惊人力度,可将天上星辰对穿。

    但,到了傍生手上,怎么就成了这样?

    只见之前射得三支箭,软绵绵的插/在几十米远的一块石头上,只勉强将箭头部位穿过,有一支摇摇晃晃,几乎要掉下来。

    在旁边看着的大司抚摸了下巴,没出声。

    随后傍生又从身后抽出一根长箭,将折星弓放在地上,右手掂了掂,用力向前一掷。

    动作完成,青年高大的身体因为惯性仍旧向前倾,右边肩胛骨高高凸起,只听得山崩地裂的一阵巨响,同样一块石头,已被傍生后来抛掷过来的箭劈得粉碎。

    “……怎么回事?”傍生声音冷冽,询问坐在旁边观看的大司。

    他的意思是,怎么用折星弓射出的箭,还没有他空手扔出去的力道大?

    兽人腕力大,翼鬼部落更是惊人,空手扔出去的利箭能将山峦击垮。大司对此并不吃惊,只缓缓道:

    “你拉弓的姿势不对吧?”

    “我一直这样拉弓。”

    “那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傍生将手心紧握的折星弓抬到与视线齐平的地方,顿了顿,道,“我觉得。这把弓不能让我使出全力。”

    拉弓时气势恢宏,重若千钧。而松开弦的一瞬间,傍生就明白自己这支箭肯定没有力道,射不了多远。

    全部的力量都反弹到弓弦上,让折星弓坚韧的弦晃上三晃,却到不了箭上,威力反而不及一把寻常的弓。

    大司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想了想,说道:

    “要不然,去问问云锋?”

    傍生的脸沉下来,半天没说话。

    十年前。

    翼鬼部落降生了一个全人型的废物,引来无数人扼腕。见过不争气的,没见过这么不争气的。你瞧他,连兽皮都没有,长着稚嫩的皮肤,连母亲碰一碰都会刮破皮肤。

    那孩子,就是年幼的傍生。

    在强者大陆,兽人无姓有名,在幼儿降生后的第一个月,母亲会坐在无人旷野中,静思,给孩子取一个名字。

    比如重有叶,是女人弯腰躺在茂密的草上,眼前被重重叠叠的叶子遮盖住。

    而傍生在降生第二个星期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因为母亲对他厌恶至极,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

    你知道的,畜生道,亦云傍生。

    相比起这个让人提起都觉得头疼的废物,几乎是同一时期降生的另一个小孩儿就抢眼多了。他是翼鬼部落现今为止最为强大的支脉领袖的儿子,生来皮肤通红若火,睁开眼睛后并不同人类一般啼哭,而是如同野兽降生一般,自己扒开胎盘,从里面爬了出来。

    一个月后,母亲躺在旷野里,见到了天地异象。

    她看到了一朵化为利剑的云!锋芒毕露、坚不可摧。

    于是那孩子有了‘云锋’这个名字。

    云锋生来力大无穷,并且擅长弓箭,尚未成年时就可用弓箭射杀猎物。而那时的傍生连弓箭都握不起来。

    部落里偶尔会有大型活动,弓箭比赛就是必不可少的一项。不同年龄的翼鬼会被编排到不同的队伍,与傍生、云锋差不多大的小孩都手握弓箭,攻击被成年人放出来的兽人。

    那些都是活靶。傍生连弓都握不好,更何况是对付这些受了惊吓、疲于奔命的活靶?更让他出丑的是,有一只野猪兽人在逃跑的过程中直接压在傍生身上,尖利的刺几乎把他戳成刺猬,也幸亏有这些刺,没让野猪把傍生压死。

    翼鬼爆发出哄堂大笑。翼鬼兽人没有怜悯弱者的情感,对他们来说,弱者没权利生存,有时甚至会发生翼鬼吞吃翼鬼的事件。

    嘲笑、鄙夷、讽刺;冷漠、难堪、怨恨。

    这六个词,就是傍生童年的全部。

    当然,对傍生的嘲笑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毕竟还有更多精彩的表现等待他们去观看,比如云锋。他已经能张开翅膀,蹲在一棵树上,表情轻蔑,居高临下地瞄准自己的猎物,利箭每出,都发出让人胆颤的声音,无数兽人惊恐躲避,生怕被瞄准的那一个是自己。

    而出乎人意料的是,云锋最终哪个都没杀。他只是用箭刺猎物的腿,或者肩膀。足够痛,但不够致死。云锋他似乎是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用血与暴力组成。

    部落的活动只是疲劳后的助兴,第二天还是要出去捕猎。傍生被压得几乎吐血,肋骨断了不知多少根,脚腕那边有刺穿性伤口,血流不止。母亲早在他能勉强自己生活后就离开,得不到医治的傍生只能自己胡乱包扎伤口,希望胸口里的肋骨可以自己好。

    但不打猎就意味着没有饭吃,尽管傍生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还是跟着大部队走上山。一路上跌跌撞撞,傍生头痛欲裂,恨不得在地上爬着走。胸闷得难以忍受,但肋骨的疼痛又让他不能大口呼吸,汗水小溪一样从额前流过。

    他死狗一样的模样引来别人的不满。回去的路上,在一个傍生本来能避开的陷阱前,身后人的一脚把他直接踹了下去。

    废物、孬种、窝囊废。这种人或者还有什么意思。

    你能想象的,能从人口中听到的,最恶毒的言语,傍生都听过。而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傍生不顾快要裂开的伤口,撕心裂肺地大喊:救救我!

    听到他呼救声的是一个一直跟在云锋屁股后面的狗腿子,看到傍生轻蔑地呸了一声,冷漠而残忍地说:

    “你去死吧!”

    但傍生没死。他在洞里挣扎着活了三天,只喝掉落下来的雨水,以及清晨时才会落下洞里的一点露水。他饿得开始吃泥、洞里腐烂的树叶,后来因为伤口发炎而高烧不止。

    朦胧中傍生见到一块灰暗的骨头。那骨头却好像会发光一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吸引着快要失去意识的傍生。

    傍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拿到那块骨骼的,当他反应过来,那尖锐的骨骼以及吞到他稚嫩的喉管里,刮着旁边的皮肤,疼痛难忍。

    傍生被卡得面色通红,随后他发现并不是因为吞下那块骨头而面色发红,实际上他全身都在产生诡异的变化,白皙的皮肤被撑开,露出血红色的纹路,血管都好似要弹跳出来一般。

    他浑身都在疼,疼得大汗淋漓,却喊不出来。肋骨和脚腕的伤口,与这疼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当傍生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活了。

    手脚慢慢有了知觉,傍生愣愣地跪坐起来。脚腕的伤口不见了,一动就能听到碎骨头‘嘎嘣嘎嘣’响的胸口也不痛了。他顿了顿,抬头向上看。

    一缕阳光斜射/入洞口,柔和而强烈,激得傍生睁不开眼睛。

    傍生跪坐在陷阱底部,看着阳光很长很长时间。然后他顺着陷阱旁边凸出的岩石爬了上去,花了两天时间摸索着回到部落。他奇怪的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累,要知道他已经两天没休息过了。更奇怪的是,每当他被那些锋利的岩石划伤——有一次甚至直接踩在荆棘上,脚心内里几乎把贯穿的时候,伤口都会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快到傍生以为是在做梦。

    他这样的小人物,即使回到了部落也没人注意。而在此回归部落的傍生发现,自己开始有了些并不显著的变化。

    虽然被族人嘲笑,但傍生自尊心强,脾气也不小,每次被逼急了都很暴躁。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暴躁都隐藏在心里,傍生跟其他一生气就脸红脖子粗的人不一样,他越生气脸就越白,就越面无表情,时间长了,就养成他冷若冰霜的一副模样。

    那天把他踹下去的狗腿子看见傍生还惊讶了一会儿,啧啧感叹:

    “贱人就是活得长。”

    那时云锋就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了狗腿子一眼,没吭声。

    那人更加得趣,口中连声说了不少话,恶毒、丑陋、刺耳。

    傍生的脸惨白如纸,他浑身颤抖,胸中积攒的怒气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

    那是他第一次化为原型。怒气来自常年鄙视他、看不起他的部落成员。

    傍生对云锋的看法比较微妙。一方面是云锋在得知他融合了破天兽魂后,对他表现的忠心耿耿,没有一丝越位的表现,他这人似乎性格就是这样,明明优秀到了极点,却始终不争不抢,甘心落后,仿佛第二名比第一名舒服得多。而事实证明这样的人反而更容易存活,枪打出头鸟,谁都明白。

    另一方面是傍生始终讨厌云锋,实际上应该是厌恶更确切。对于一个样样都比自己好的同龄人来说,这样的情感反而是正常的。

    所以在大司说出要傍生询问云锋射箭技巧时,傍生犹豫了很长时间,心里非常不愿意。

    不过有些事情,是你不愿意,也不得不屈服的。傍生的拉弓技巧确实不行,以前是废物的时候就不能射几米远,后来融合兽魂,力量变大不少,倒是能拉到平均水平,但还没有抛掷出去的远。尽管他的力量现在比云锋要大上不少,但若比起射箭,恐怕云锋还是比他强。

    既然大司看不出端倪,傍生只好去找云锋。

    云锋正是那个与重有叶、策严走在一起的年轻男子。他身材高瘦,唇边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为人圆润,左右逢源,被傍生叫过去,既没有应有的谄媚,也不显得分外疏远。

    傍生单枪直入:“我要你教我拉弓的技巧。”

    云锋想了想,说:“那你应该去一个能把你逼到绝境的地方。”

    云锋之所以能将弓拉得那么好,还要归功于自己父亲的严格。幼年的云锋非常害怕强者大陆特有的一种生物,名叫菌鸟,长得像是蘑菇,叫起来的声音能让熟睡的云锋大哭不止。而后父亲就捉了十多只菌鸟,把云锋与菌鸟关在一起,给他一柄刀和一张弓,然后就离开了。

    一开始他哇哇大叫,但只用了几秒钟就恢复了镇静,冷静地拉弓。

    那是他第二次拉弓,心里想的只有一句话:绝对,不能让它们靠近!

    当然日后云锋再也不怕菌鸟了。

    “因为很好吃。”云锋这样说,舔舔上唇,一副留恋的模样。

    傍生听了之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毫不纠缠,转身离开。

    他到海枯石烂崖寻找容安。

    容安这些天也陷入了少有的困境。他听说右手手背上的那把锈扇是绝世强悍的武器,本来是不相信的。但看到炎鼬熟悉而欣喜的眼神,就知道只不过是自己不会用罢了。

    容安坐在泉眼边上,摸了摸打盹儿的炎鼬的脑袋,喃喃道:

    “……为什么你不会说话呢?”

    “……”回答他的是炎鼬均匀的呼吸声。

    “……你要是能化为人型就好了。”

    “……”

    虽然炎鼬没做出任何回应,但容安脑子中已经构想了一下炎鼬化为人形的模样,不过想来想去也只不过是一只缩小版的黑猫,只得作罢。

    就是这时候,傍生走过来。

    傍生看着那人安安静静的晒太阳,抚摸身边的巨兽,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焦躁,但他勉强压抑下去,唤了一声:

    “容安。”

    傍生气势惊人,走过来的时候带来无法直视的逼人姿态。旁边就是王蛇部落暂居的地方,傍生接近时,里面的声音慢慢小了。在危险状态下,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保持安静。

    不仅仅是对傍生破天身份的恐惧,更是对喜食蛇肉,生性贪婪的翼鬼的恐惧。

    隔得老远容安就闻到傍生的味道了,听他打招呼,心里竟然有些压制不住的喜悦。

    他只能低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不让他笑出来,顿了顿,问:

    “你这些天做了什么?”

    自从上次见面,两人有四五天没看到对方。傍生老实回答:

    “我在练习射箭。”

    “结果怎么样?”

    “很不理想。”傍生道,“所以我决定出去几天。”

    “啊……”容安愣了一下,明白他这是要外出历练,犹豫了一下,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怕傍生说‘永远也不回来’。容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同伴,不想就这么永远不见。

    而傍生说:“只要两天。”

    容安愣了:

    “两天?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跟你告别。”

    “……两天而已。”

    “但是我,很想你。”

    最后那三个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容安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说‘我也是’。

    他直觉的发现,自己跟傍生只见,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除了依赖、信任,还有些什么其他的。而那东西容安不熟悉,也不明白。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容安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傍生,就低下头,挥了挥手,说:

    “……那你走吧。”

    傍生似乎没想到容安如此干脆,皱了皱眉。

    “你想让我走?”

    “……不是这意思。”容安道,“你四五天不过来,不也没觉得什么吗?两天而已,我觉得不至于。”

    傍生解释:“我过来了。白天练习,晚上睡在你身边。”

    这些天的训练非常艰苦,傍生晚上回来时容安已经睡了,早上走那人还没醒来。尽管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三个小时,傍生也一定会回到容安身边入睡。

    一旁的炎鼬醒了过来,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尾巴忍不住晃啊晃。

    容安脸上有点热。他觉得自己的警惕性还挺好的,有时候周围落下一只鸟他都能被惊醒。看来他对傍生真的是太放心了,否则怎么会连他半夜过来睡在自己身边都不知道?容安避开这个话题,反问:“……最近是不是变热了?”

    傍生道:“嗯。再过几天会更热”

    现在大概就是容安以前所在的世界里的三月份,是那种早上很凉,中午又会非常热的季节,隔不了几天就会彻底热上来,然后万物生机勃勃。

    正当春日融融,到处都焕发生机,翼鬼部落的山脚长满植物,只是山顶还是依旧死气沉沉。

    容安站起身来,走到傍生身边,问:“你什么时候走?”

    “尽快。”傍生说道,“跟你告别后走。”

    他向来是个干脆的男人,下了决定后从不瞻前顾后。

    容安抬头看傍生的眼睛,认真而坚定地说:

    “早点回来。”

    傍生顿了顿,有一种很想摸摸容安眼睛的想法。那人的眼神太干净、太纯粹。让傍生忍不住想起以前身陷深洞中,度过了多日艰苦日子,一抬眼看到阳光的自己。那时的阳光如此明媚、耀眼。与容安的眼睛一样。

    都能贮藏在心底,永远都不忘却。

    按理说,炎鼬非常讨厌傍生。每次容安露出想要接近傍生的举动,炎鼬就会从中插一脚,把傍生赶跑。但今天的它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只见它一眼紧闭,一眼微微眯着,打量着傍生与容安,尾巴一晃一晃,喉咙里还发出宛若熟睡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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