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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芮试着对dv说话,然而运输机引擎噪声太大,还有雨点劈劈拍拍击在窗上,把她的嗓音全盖没了。

    除去她和顾北柯,这架运输机装载着五十来个军人,被随机分配到四排相对的座椅上。那个接他们上飞机的大尉就坐在她斜对过,头稍稍低着,双唇紧抿,沉在一片静默里。从裴芮的方向看去,所剩的只有利落的、一挥而就的鼻梁与下颌线条。

    安全带磨着颈侧的皮肤,裴芮受不了毛刺似的扎痒,小幅度动了动脖子,旋即就感到有两道视线看了过来。

    是他。

    那个大尉以利亚……什么什么什么。裴芮还不太能用俄语顺畅对话,一路上多数靠顾北柯进行翻译。俄罗斯人的全名都太长,音译成中文繁琐拗口,顾北柯索性省去姓氏和父称,只摘出整个名字里最简短的一部分告诉她。

    因而她记住了一个以利亚。

    以利亚的脸略微仰了起来,拇指将安全带拨开,卡到防弹背心凸出的锁扣上,然后以眼神递给她一个示意。

    裴芮照做以后,发现这样果然舒服许多。

    她便对他无声笑了笑,左眼黑白分明,轻轻一眨。窗外*中夹着窄光,从眸底一闪而过,里面倒映着的、他的面孔显得更清亮了。

    他却硬是避开了她准确的视线,重新垂下眼帘。双唇并得更严,几乎成了一条立刀横切的直线。

    莫名受到冷落,裴芮愣了愣,唇角却向上拉开。

    她忽然想把他记录下来。

    不确定自己的声音能否被完整收录进dv,于是她把持着机器的手凑近了点,自言自语说:

    “他跟周围那些士兵很不一样。黑头发,蓝眼睛,是混血儿么?”

    她又短暂往以利亚的方位一瞟,“应该是了……要不然也不会白得这么不健康,看样子好像还没睡醒。”

    舌尖伸到干热的唇面上舔了舔。

    “……不过,长得真标致。”她低声道。

    顾北柯在身边皱眉,带着不悦意味提醒:“姐。”

    “北柯,你还小,不懂。”

    裴芮把dv机放下又说,“战场上的精神高压能把人逼疯。有些人用药物减压,有些人用酒精减压,我用男人有什么不行的。”

    他们离得近,彼此之间勉强能交谈。运输机的噪响忽轻忽重,听到的语句也断断续续不连贯。

    她说的这一个长句,顾北柯将末尾听得最清楚。

    他目光发凉,转头问:“你之前在阿富汗,也用过很多个男人么?”

    “不算多,没几个。”裴芮把摄像机收起来,随口道,“别总打听这种事,你才多大年纪。”

    她脸上的线条是轻松活泛的,还有几分不温不火的调笑,而眉心始终蹙着一股劲力,双目从悬窗眺望出去,过了一会,这股劲力在眉头沉出两个浅浅的窝。

    “能看见地面了。”裴芮低声说。

    毫无征兆地,飞行高度猝然下降,坠落似的失重感兜头袭来,又被安全带猛地拦住。裴芮的背狠狠撞上座椅,头发因为重心的连续偏移,从松散发圈里漏出来。机身在几个惊险的高空翻转后,与地面近乎呈现直角,砸入跑道上铺扬的滚滚尘土中。

    胃里在落地时抽颤了一下,裴芮捯了几口气,终于平复下心跳和呼吸。得到指令后解开安全带,眼前突然蒙上一块阴影。

    是他,以利亚。

    背着光的时候,那双深蓝眼睛转为漆黑,不算清澈,反倒有些湿润模糊的睡意,好像下一秒就要酣然入梦了。在那里面,裴芮看不出军人眼中司空见惯的、从未荒疏的杀伐——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又向她走近了半尺距离,给鱼贯走出飞机的士兵留出空当。以利亚一手支住她头顶的横栏,俄语从他嘴里一字一句脱出,音色低沉动听,仿佛遵照着某种特定的韵节。

    “他说这边会有武装分子攻击运输机。”身边的顾北柯心有余悸,惨白着一张脸翻译道,“所以必须尽快降落,还要做几个规避动作,防止被地对空导弹瞄准……估计是这样,有些词我也听不太懂……不管了。”

    以利亚点点头,带他们取回托运的行李,然后一路进入北高加索军区驻地。这里的建筑群不高,规整致密地排列着,色调白里带灰,像是一口箍锁着钢套的牙齿。

    他步幅很长,步态稳定端正,由于照顾到他们的体力,速度放得慢了一些,左手还提了裴芮的背囊。

    一进门,浊厚的冷锈味捂住口鼻。满目尽是生铁色泽,一切有形无形的都立着棱角,像子弹一样不近人情。

    以利亚将裴芮和顾北柯带入一个房间,让他们暂且休整,等候接下来的进一步通知,没有军官的陪同,禁止在驻地随意行动。

    背囊他一路提着,此时放到她脚边。裴芮将dv固定在床头,再伸手解开背囊的封扣,发觉他握过的地方还很凉。

    她抬头,纠集脑中为数不多的俄文字眼,拼凑起一句蹩脚的问话:

    “还会见面吧?”她发音标准,只是说得太用力,难免显得过分字正腔圆。

    以利亚在门口驻足,淡淡回眼看她。

    他离开时一言不发。

    房间方方正正,四角顶着四张单人床铺,其中一张堆有杂物,另一张专门用来摆放顾北柯大大小小的相机、镜头与其它配件。

    裴芮正俯身整理行李,背后冷不防绕来一双手臂,顾北柯身体的热度缠上她腰间:“姐,我有点怕。”

    “怕什么?”裴芮按了按他的手背,偏头说,“之前不是来过一次了。”

    她脊梁上摩挲着的是他鼻尖的形状,耳缘处有他短浅的气声:

    “上一次我没有随军,在市镇拍了几天就走了。”

    “我们这回嵌入式跟踪报道,遇到暴力冲突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裴芮将他交握在自己身前的手掰开,顺势转过脸去,“怕也会遇到,不怕也会遇到。你要是因为恐惧缩手缩脚,到时候会更危险。”

    “我就是怕死。”他固执地咕哝,“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裴芮从行李里抽出海事卫星电话,将便携式电脑摊在膝头开机,含混地应了一声,明显没在专注听。

    顾北柯神情一黯,不再多言,安安静静躲到旁边,拿起自己的相机。

    以利亚在傍晚时分又一次出现在房门口。脱去军装,上身只穿一件背心,此前掩映在迷彩服粗硬质料下的肌肉纹理,终于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很是均匀漂亮。

    顾北柯跟他交谈了一阵,扭头告诉裴芮:“他说,这几天得先待在北高加索军区驻地,深入前线的时间会另行安排。”

    裴芮眉头稍拧:“当初不是确定我们可以全程随同地面与空中作战么?”

    顾北柯帮她翻译过去,得到的答案是:“这段时间以来,作战任务取消了很多。”

    长期处理战地报道,裴芮的新闻敏.感度相当高,不由得脱口问:“战局变了?”

    她在电脑里翻找资料:“我们收到的最新动态还是前天俄罗斯军方公布的,增派特种部队到车臣前线……”

    以利亚身形挺拔,然而面容总显得疲累,多半是由于过分浓叠的睫毛,和那双藏在雾里的眼睛。裴芮无意中向他投以一瞥,却被他的目光瞬间牢牢抵住了。

    从他口中得到陆军全方位挺进车臣首府的消息,裴芮片刻不曾迟疑,着手编发一截简讯,立即传回北京。

    以利亚站在门口,视线隔过高加索地区常年不化的冷空气,沉默地注视她继续工作。顾北柯找不准他瞳孔的焦点,因而没有察觉到这样的注视,只是本能地想在男人面前将她挡在身后。可是以利亚太高,蓝眼珠悬在上方,居高临下。

    以利亚临走时对他们说,南区是生活区,可以四下走动。如果要进入训练区,则必须由他陪同。

    “明天会有两个别动队的队员过来,教我们一些基本防身技巧、医疗急救手法之类的。”顾北柯说。

    合上电脑,裴芮颔首。

    “跟大尉道个谢吧。”她整个人都很放松,戏谑地说,“顺便帮我转告他,他的腰真好看,平时不该穿衣服的。”

    顾北柯:“别开玩笑了,姐。”

    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悄悄握起来。

    裴芮眼睛一弯,转向以利亚,用俄语轻声说:“明天见。”

    没想到当天午夜,他们就又见面了。

    裴芮不认床,平时睡得也实,偏偏这一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拨开掐住脖子的长发,只好披衣出门抽烟。

    意料之外,以利亚竟也在北境夜空一蓬星幕底下。他背影高而孤桀,还是早些时候那件贴身背心,没穿外衣,相当好认。

    裴芮走到他身边顿足站定,余光看见他唇间夹着一根烟,快要烧到顶端了,冒出浓浓淡淡的干丝一样的白气,和他鼻端呼出的潮湿白汽织为一体,在星空下泛着雾光。

    他不主动开口,她也不抢先搭腔,牙齿磨着烟嘴,自外套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两声擦响,没能点燃。

    她兴意阑珊,屈起手肘碰了他一下,获得他暂时的低眼注意。

    不会用俄语表达,裴芮干脆对他讲起了中文:“能借个火么?”

    他仿佛懂了她的意思。

    “我没带火柴。”他吐字清楚,慢慢说。

    裴芮花了一会工夫才意识到他用的也是中文。

    她摇了摇手,让他放低高度,咬着自己的烟卷,倾身去碰他嘴角尚未燃尽的烟蒂。

    火星从他眼前,过渡到她眼前。两人眸中都是贫弱零碎的两点焰光。

    以利亚感觉到自己进入她体温覆及的范畴,尔后又迅速抽离——她后退了半步,直截了当道:“你懂中文?”

    他点头。

    “嗯。”

    裴芮吐了个眼圈:“之前那些,你都听到了?”

    “……嗯。”

    “正好,省得让北柯帮忙翻译了。”裴芮唇角一挑,抿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故意问他,“知道我指的是哪句么?”

    “不知道。”

    他讲起中文来,脱去了俄语的锐气,听不出口音,又不是完全标准的普通话。

    裴芮把数小时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你的腰真好看’。”

    尹伊格:“……”

    他皮肤苍白细薄,耳尖漫漶的粉红跟颈间血管一样显眼。

    天色黑得通透,远处还有隆隆的机械轰鸣,间杂着零星的炮声与枪响。裴芮不由自主地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成排的刀尖上拨冗偷取一片乐趣——这个认知让她戏谑玩笑的心情戛然而止,转而问:“有中文名么?”

    他低低说:“有。”

    裴芮不说话,静候他的下文。

    没有下文。

    她只好又问:“是什么?”

    他答:“尹伊格。”

    “尹伊格。”裴芮把这个名字留在舌尖品尝,下定评价,“挺奇特的,不太常见。”

    他说:“是我母亲的姓氏和我父亲的姓氏,拼在一起得来的。”

    他的烟抽尽了,随手扔进脚边的灰土里,抬起军靴碾灭。一块燎干的叶子从滤嘴上剥离,又在鞋底碎裂了。

    看形状,可能是薄荷。

    “啊,真会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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