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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盗长陵胙肉。”张汤道,“八成是饿昏头了。”

    冯太平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珍馐美味:炙鸡、熬豚、鹿羹、腊兔……还有许多连样子都不认识、滋味却极美妙的食物,冯太平直吃得汤汁淋漓,十指油腻。他知道那两名高官已经走了进来,正在他对面看着他,但他决定不理那两双越瞪越大的眼睛——偷了一块肉,就被打得死去活来,现在这两人要他做的事搞不好会没命,索性做个饱死鬼,倒也不亏了。

    “好了,”冯太平感觉羹汤险些从嗓子眼里溢出来,才停下手,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道,“终于饱了。有什么事?”说着将黏糊糊油腻腻的双手往锦绣深衣上一抹。

    张汤怒气冲冲地走到冯太平面前,扬起手来。“廷尉想干什么?”

    冯太平歪着头道,“好像你们现在正要靠我这张脸来办事吧。”张汤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不就是传了顿饭——哦,膳嘛。”冯太平无所谓地道,“我把他们都遣走了,吃相没人会看见。再说,饿着肚子怎么干活?要学陛下总得中气足一点吧——张汤,不得无礼!”

    冯太平最后那一句话的声音和之前嬉皮笑脸说的截然不同,那是充满了权力的威严的声音,隐含着帝王的愤怒。

    张汤被那句话听得一惊,与汲黯互视了一眼,随即两人脸上浮起一丝喜色。

    冯太平却松了一口气,复又笑道:“瞧,你当冒充贵人是天大的难事,啰唆半天没完没了。其实摆架子吆喝人是世间最容易的事了。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来冒充我这种贱民才是最难的事呢——廷尉,你会在街头行乞吗?”

    张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做得很好,不过,你最好放老实点。这里是宫里,不是你那槐里县的陋巷。不该你做的不要做,否则我迟早跟你算总账!”

    冯太平伸了伸舌头,道:“嗬,我还能活到你跟我算账的那一天?那可谢谢廷尉了。我还以为你们一破完案就会给我一杯鸩酒呢。”

    张汤心头一凛,表面镇定地道:“胡说八道!当赏则赏,当罚则罚,你不犯事我要杀你干什么?你少自作聪明。”说罢拂袖而去。

    汲黯却注视着冯太平,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道:“冯太平,你念过书?”

    冯太平道:“没有,粗识几个字而已。”

    汲黯点点头道:“我看你虽是平民,倒还聪明,遇事反应也快。这次你若帮我们查明这个案子,救驾之功,自有赏赐。如果你愿意入仕,我也会向陛下力荐。”

    “别别,”冯太平双手直摇,“我只想有口饱饭吃,不想当官。当了官,要么不要良心,要么不要命,可我两个都要。”

    汲黯一皱眉道:“你说什么?!”

    冯太平向外一努嘴道:“那位张廷尉,杀过的人都该死吗?我蹲的那间牢房,墙上至少七八十个‘冤’字。汲内史你倒是直言敢谏,可民间都说天子好几回差点要杀你了,是这样吗?”

    汲黯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冯太平道:“所以我就不去想喽。对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汲黯拍了拍冯太平的肩膀,道:“装病。”

    “你觉得这样就能把真凶钓出来?”冯太平好奇地摸着盖在身上柔软异常的锦绣复衾,问旁边的张安世道,“天子不是在寿宫失踪的吗?怎么让我躺在这里装病?”

    张安世皱眉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不装病,难道去上朝?你还是老老实实躺着,别再弄出什么意外。查案的事,我父亲和汲内史会办的,不用你操心。”

    冯太平叹了口气,道:“兄弟,我不是操心你父亲,是操心我自己。你父亲有本事把任何人拷问成凶手,可现在失踪的是天子,他那些本事,怕是无用武之地。我就怕时间一长,朝中大臣起疑,最后我这个小人物被你们当垫背的,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安世瞪了他一眼,道:“你偷的是长陵的胙肉吧?本来就罪该弃市,现在给你个机会戴罪立功,还有那么多废话?!”

    冯太平撇了撇嘴,道:“一堆俎余肉,送给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也不会要。百姓饿得半死,拿了一块就该杀头,什么世道!”

    张安世道:“事已至此,你现在和我们是绑在一条船上了,少怨天尤人了,要是找不回陛下,我和我父亲一样会死,也许比你更……”

    “皇帝!你给我出来!”殿外,一个暴怒的老妇的声音猛地响起,两人都是一惊。

    “大长公主,”张汤的声音道,“陛下偶染微恙,现在需要休息,有旨意,谁都不得……”

    “啪”的一声脆响,随之那老妇怒道:“滚!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皇帝,我有话问你……”

    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打张汤?冯太平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看了眼旁边的张安世,才勉强克制住,低声道:“谁?”

    张安世还没来得及回答,温室殿高大的殿门已被一支拐杖顶开,随即一个遍身绮罗的老妇颤巍巍走进殿内,张汤捂着脸跟进来道:“请大长公主止步,陛下现在真的圣体欠安,不宜……”

    张安世把复衾给冯太平盖上,同时迅速在他耳边低声道:“是窦太主,别说话。”老妇走到冯太平的帷帐外,瞪视良久,才道:“你到底要将阿娇折腾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冯太平缩在被衾中一动不敢动。窦太主?皇帝的姑母?糟了!如果她非要揭开被子来看,会不会看出躺在里面的不是自己的侄子?就算她不看,可她现在问的是怎么回事?

    阿娇就是被废的陈皇后,这个他知道,卫子夫斗败陈皇后的故事已经传遍街头巷陌,“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是人都会哼两句。民间最喜欢津津乐道的就是这种贵人倒霉、贫贱得志的事了。可那位陈皇后不是已经被废了好多年了吗?现在又发生了什么?

    “大长公主,”张汤在窦太主身后开口道,“那两人是臣带走的。”

    窦太主猛地转身,盯着张汤。

    张汤道:“陛下这次染病有些蹊跷,望气者说,宫内有蛊气,伤了圣体。所以……”

    窦太主向张汤逼近一步,道:“所以你认定是我女儿干的?”

    张汤道:“查的不只是长门宫,各宫宫人都有被带走查问的。陈皇后身边臣只带走了两名宫人,有些宫里……”

    “跪下!”窦太主怒喝道,“我是先帝胞姊,今上姑母,你有什么资格站着跟我说话?”

    张汤犹豫了一下,跪了下来。

    “谁不知道你是怎么‘查’的?”窦太主冷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七年前你查巫蛊,最后把阿娇身边三百多人全杀了!张汤,这些年夜里你有没有做过噩梦?皇帝想废我女儿,你就‘恰好’查出她搞巫蛊设祠祭——真是一条好狗,叫你咬谁就咬谁!”

    张汤跪在地上,脸色发白,衬得左颊那几道指痕格外明显。窦太主的愤怒他早有准备,只是在一个刑徒眼前受此折辱,让他有些恼火。

    “太主,”张汤镇定地道,“各宫臣都在查。如果长门宫的人没做过,廷尉府不会无故加罪。臣或曾用刑过度,但都是确认有罪才会用刑。到现在还没有一位夫人美人来问臣要过人,唯有太主前来兴师问罪,不知让外人看来,是何观感?”

    “陛下,”窦太主不去看张汤,却忽又转向帷帐,声音缓和了点,“我知道你对阿娇成见很深,她当年年少气盛,确实做了不少错事,可是平心而论,一个女人,因为夫君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而愤怒,难道是天大的罪恶吗?况且你已经幽禁了她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

    张汤道:“太主,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一定是宫人施蛊,但如果其他各宫查过都没事,只有长门宫的人没查就被要回去了,岂非反而对太主和陈后不利?”

    “你若怀疑阿娇,”窦太主继续对着帷帐道,“直接去问她就是了,何必总拿她身边人下手?张汤只是揣摩你的旨意,先入为主,穷追细故,最后总能查出他想要的‘真相’。陛下,我就这一个女儿,就当姑母……姑母求你了,放她一条生路吧……”话未说完,窦太主竟泪痕满面地跪了下来。

    “张廷尉,”帷帐后一直安静的“皇帝”忽然开口道,“放人吧。”张汤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道:“不行……”窦太主吃惊地回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温室殿里鸦雀无声,室内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张汤慢慢跪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陛下,事关重大,还是……”

    “张汤,”帷帐中人沉声道,“朕的话你没听清吗?!”那声音听得张汤、张安世、窦太主俱都一惊。

    张汤一双手在袖中握紧又放开,放开又握紧,最终努力克制着道:“是,谨奉陛下诏。”

    窦太主离开后,张汤立刻从地上站起来,疾步向前,一把扯开帷帐,掀开复衾,一脚踹向冯太平。

    “很好玩是不是?”张汤一边踢一边怒吼道,“我警告过你,除了装病,什么都不准做!你敢跟我玩花样?!”

    冯太平用手抱着头躲闪着道:“别、别,哎哟!我不是故意坏廷尉的正事,实在是廷尉查错了人……”

    张汤停下脚,道:“你说什么?”

    冯太平揉着臂膀苦着脸道:“我虽然不知道那陈皇后是美是丑、是圆是扁,不过想想她也不会是凶手。既然一直关着,怎么到寿宫去动手?再说,陛下若好好活着,她好歹还算是陛下的女人,害了陛下,她能得到什么?难道换个皇帝再来封她当皇后?”

    张汤注视了冯太平一会儿,道:“汲内史说得不错,你果然很聪明。”

    冯太平咧嘴一笑道:“不敢……”

    “知道为什么叫你装病吗?”张汤道,“陛下失踪了,这事除了我们,只有凶手知道。谁非要强行见驾,谁就极有可能涉嫌——凶手一定想知道,为什么他劫持了圣驾,宫里还有一个?”冯太平张开的嘴一时合不拢了。

    张汤道:“还有,你知道陈皇后当年为什么被废幽禁?她跟一个女巫学巫术,在陛下饮食中下蛊!”

    三

    深夜,冯太平倾听着那远处隐隐传来的琴声。过了一会儿,一个略带忧伤的歌声伴着琴音响起: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

    借着朦胧的月光,冯太平顺着那乐声慢慢向前走着。

    “…………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

    幸临个屁!冯太平心想。男人喜欢上别的女人,你就要杀了他,哪个男人敢“幸临”你?

    “…………

    “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

    “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

    “…………”

    苑囿中桂花树的香气在月色下弥漫,倒是恰好合了那歌中意境,可惜冯太平无心欣赏。

    那歌词他听不太懂,也不想听懂。他只想问那个女人,到底用的什么法子、把皇帝弄到哪里去了?

    冯太平很清楚,皇帝若是驾崩,自己也就死定了。皇帝若是活着,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

    “砰!”冯太平在走完一条甬道后被一道不知是门槛还是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

    “…………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

    “…………”

    这可真够“从容”的!冯太平懊恼地暗想。

    “谁?”两名巡逻的郎卫喝问着冲了过来。

    冯太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

    “啊,是……是陛下?”那两名郎卫目瞪口呆。

    冯太平道:“我……咳,朕要去长门宫,带路!”两名郎官先是一愣,随即应道:“是,陛下!”

    “…………

    “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肠。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

    “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

    “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

    “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

    “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琴声戛然而止。陈皇后抬起头来,注视着宫门口的那个人。

    “你终于来了?”陈皇后淡淡地道。

    冯太平震惊了。

    眼前这女人,明眸皓齿,蛾眉如画,美艳不可方物,一身锦绣灿烂的襦裙,黄金步摇一爵九华,眼中却一副漫不经心的疏淡样子,和那些故作矜持实则炫耀的贵妇不同,那是真正自幼在富贵中长大、见惯了财富如山才能养成的淡然。

    冯太平被这美妇人的艳光逼到一时不敢直视,垂下眼睑道:“你……你琴弹得真好。”

    “这要感谢你。”陈皇后抱起案上瑶琴,道,“我自幼喜欢音律,做了皇后荒废了。现在待在这长门宫,长夜无聊,反倒有空重拾旧技。”

    冯太平道:“陈皇后……”

    陈皇后本已站起来向内室走去,忽地回头:“你叫我什么?”

    叫她什么?叫错了吗?总不能叫她废后吧?以前皇帝叫她什么?冯太平心念急转,想起窦太主的话,尝试着道:“阿……阿娇。”

    陈皇后面色微微缓和,继续向前走去,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忘了。”

    冯太平快步跟上道:“我想问你一些事。”进入内室,陈皇后放好瑶琴,掀开熏炉炉盖,拨弄了一下炉中香料,道:“问什么?”

    问什么?冯太平犹豫了。你有没有用巫术把皇帝弄走?

    真的是她干的吗?万一不是,自己这么问,岂非多出无数是非?一股淡淡的清香渐渐弥漫了内室,冯太平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也许自己来得太莽撞了?或者,问问她七年前那件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别的什么人嫁祸给她?如果能查出来……

    “如果你想问七年前的事,”陈皇后拿起一只玉壶,两只耳杯,向冯太平走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后悔。”

    冯太平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陈皇后放下耳杯,道,“为了让你再也不离开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当然,我没想到,为了两枚雀脑,你关了我七年……”

    “雀脑?”冯太平奇道,“你说什么……雀脑?”

    陈皇后提起玉壶,在两只耳杯中各注入了一些带着浓浓的桂花香气的浆水。“雀主相思,楚服说,丙寅日把这和着酒给自己的男人服下,便可日思夜念,永不分离。可惜,那天的酒太淡,你又不喜欢雀脑的味道。罢了,今天这不是酒,只是普通的桂浆,我自己做的,喝一杯吧。”

    冯太平闻到那扑鼻的芬芳,咽了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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